33 短柄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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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光来自船舱内部的起居室———如果可以这么称呼这个摆着沙发、铺了地毯还设有酒柜的空间的话———起居室的一头是厕所。 之所以判断那扇门后是厕所,是因为此时那儿也亮着灯,浴缸在防水,伴随着手机在播放音乐。 柳琪犹豫着要不要去拧动门把手,最终她选择先不要打草惊蛇。顺着起居室外的楼梯,她来到了类似卧室一样的地方。 双人床上有休息过的痕跡,漂亮的蕾丝内衣和紫色吊带小礼服搭在一旁的椅子上,地板上摊着行李箱,里面装有各式各样的女式衣物,化妆包被打开了,散落于一侧。柳琪翻找了一下,没有发现护照或任何身份证件。 一旁的书桌上摊着记事本,柳琪翻了翻,上面是熟悉的钱鹤的字跡。最新一篇日记写于两日前,每个字都大得夸张。柳琪扫了一眼,内容不外乎是感叹林楚一突然离去给自己带来的痛苦。 换句话说,钱鹤并没有说谎。 书柜底下的抽屉也是空空如也。 柳琪不死心,她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,最终将目光落到床上。 枕头上的长发一看便知不可能属于钱鹤。 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头发装入证物袋内时,柳琪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问:图什么? 林晓丹寄来的情书她几乎全都还回去了,只剩一封,那张信纸里夹了一根长长的头发。 如果dna比对结果对得上的话…… 再加上钱鹤的录音,如果这一切都被提交上去…… 还没来得及多想,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,有人登船。 柳琪心头一紧,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多少能藏人的空间,她趴下来鑽进了床底。 但脚步声没有继续靠近房间,只是一直在附近徘徊。不一会儿,柳琪听到了机械启动的声音。 船开了。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,始终没有人进屋。但正因为人趴在地上,她能听到浴室放水的声音还在。 柳琪决定不等了。 爬起来之前,柳琪摸了摸裤兜,突然间,整个人感觉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从最高点极速往下坠。 手机和录音笔都不见了。 柳琪浑身僵硬。 是钱鹤。 就在自己搀扶她进酒吧的时候,又或者在自己靠着她大声地说要去便利店的时候。 她爬出床底,翻身朝门外去,虽然恨得咬牙切齿,可又不得不放慢脚步,放轻身体。 jaal号已经驶离港口,全速朝着大海开去。 夜幕之下,大海像一片暗色的荒原。 驾驶舱的门被上了锁,舱内空无一人。 柳琪刚转过身,就看见黑洞洞的枪口。钱鹤手里拿着一把史密斯&韦森左轮手枪。她脸上的醉意已经被阴狠神色取代。 柳琪把双手摊开,「点38口径的?」 「军火展在马尼拉,」钱鹤笑了笑,「你来错地方了。」 柳琪直直地注视她。「林楚一根本没有走对吧?都是你骗人的鬼话。」 钱鹤没有回答她。「双手抱头。慢慢走下来。」 柳琪乖乖照做。钱鹤跟她始终保持安全距离。「往这边走。」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给柳琪指出咖啡店的方向。 「我的出境记录是可查的。」柳琪抱着头,按她说的,慢吞吞地往船尾甲板走。「这里有起码也有三家店的店员见过我和你呆在一起。」 「没错。晚些时候,我会去报警,就说你明明只是去买水,结果失踪了。」钱鹤平静地道。「停下。对,站好,转身。」 她拿枪的姿势很标准。枪口亦始终对准柳琪。船速不知何时已放缓,柳琪的左手边就是侧舷,护栏高度超过她的腰部。 柳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,思考着自己能多快翻过护栏跳海。 「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。」她慢吞吞地道。 「我不觉得。」钱鹤说。 「我破坏不了你们的生活,陈亚红的案子早就结了,也没有证据……」 钱鹤打断她:「那你录下我们的谈话乾嘛?」 柳琪不知如何作答。 「让我猜猜,你后悔辞职了,想回刑警队。但辞职是没法撤回的,所以你想到了立功这一招?」 柳琪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自己的脚尖。虽然不愿意承认,但此时想要跳下去此时并不容易。栏桿太高,而她的双手抱着头。钱鹤的距离也让夺枪变得很困难。 但不管怎么说,只要能拖点时间…… 「录音笔和手机都已经在你手里了不是吗?」她看向钱鹤,「我手头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」 「我知道。你抓不了我们,但只要有我的录音,你能去找警方检举我家里人犯法。他们可还都是连国人。这是你打的算盘,对吧?」 柳琪的移开的眼神就是最好的回答。 「但手机和录音笔都……」 「是。我拿走了。但这也阻止不了你吧。」 「……什么意思?」 「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巴拉望的?」钱鹤逼视她。 「你打电话说的?」 「放屁,」持枪的人笑了起来,「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,你要么已经在路上,要么就已经到菲律宾了。」 轮到柳琪愣住了。钱鹤看她诧异的表情,冷笑了一声。「我们在deros吃饭的时候,你拿起那个盐罐子就往你的油封鸭上倒盐。他们家的调料瓶都长得千奇百怪,你怎么做到第一次来就能分辨里面是什么的?」 柳琪不回话,再往下推理亦没有必要。她的脑子快速转动着,思考到底还有什么能让自己脱身。「烟盒里的纸条……」 「我塞的。」钱鹤说。 「……」 「有遗言吗?」枪口往上抬了几公分,这个距离,打偏的概率取决于杀人的决心。 「这里开放水域。」柳琪慢慢地说,「枪声能传很远的。」 话音刚落,有一阵风呼啸吹向她的后颈,柳琪还没来得及回头,便听到自己后脑勺头盖骨碎裂的声音。 钱鹤放下枪,但注意力甚至没在柳琪身上停留多一秒。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持短柄斧头、身穿黑色吊带裙的林楚一。 半个月不见,对方将头发剪成及肩的长度。好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。 想要问出口的东西太多了,信息流争先恐后地抢夺遣词造句的调度权,感官好像瞬间过载,钱鹤呆在原地,就连林楚一的面庞也变得陌生而扭曲。 还是林楚一先打破的沉默:「她为什么还在抽动?」 钱鹤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好像发不出声音来。「她…你…脊髓…脊髓中的低级反射弧,在,在四肢末梢……你什么时候上船的?」 林楚一看着她,露出又气又好笑的表情:「你认真的吗?」 「我…我没看到你。我以为……我以为…我…我以为是我忘关灯了。」 海风吹拂发丝,掠过林楚一的面庞。她仍然带着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,在九年的岁月打磨中反而愈发闪耀。「你的确没关。」她平静地道,「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些个间钱付电费。」 钱鹤松开放在扳机上的手指,握住枪柄的力道却更大了。「啊对,我应该拿那些钱去找个好点的律师跟你打官司分财產,对吧?」她露出伤心欲绝的愤怒表情。 林楚一没搭话。她低头看了眼不再抽搐的尸体,也许是因为伤口是在太过狰狞,只一秒,她便将视线移回正在向自己走来的钱鹤身上。 但钱鹤在尸体前停住了脚步:「为什么?」 她的表情因为某种不得不被压抑的衝动的不断衝击而扭曲着,像是有一股岩浆要衝破她的身体涌出来似的。 林楚一撇过脸,整个人落入阴影中。今夜无风,设置了自动驾驶模式的游艇缓缓停下了。 钱鹤跨过尸体,直接来到她面前。她一把抓住林楚一的手,将那把短斧夺下。 但也是在那一瞬间,钱鹤的视线落在林楚一的手背上。 「那是什么?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钱鹤的声音在颤抖。她知道这是明知故问。 林楚一左手背上,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早已愈合的浅色疤痕。「这个早就有了。」 是的,早就有了。可是是什么时候? 腹部彷彿被人猛击一拳,钱鹤双腿一软,跪坐在地上,手中沾血的短斧被摁到甲板上,发出「哐当」一声响。 她低头,看着自己右手小臂上那个写实风格的一字头螺丝刀纹身。 「海王星」号发动机舱里,陈永光恶狠狠地把她握着螺丝刀的右手往上抬,顶端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螺丝刀「咔」地一声,插入船舱顶部的木板缝隙里。 整整半截螺丝刀都插了进去,削掉本在熟睡的林楚一的左手手背上的一块皮。 胃部翻涌,钱鹤开始呕吐起来。浓稠的液体溅到一旁的尸体上,林楚一抱着她,将她头发往上撩。 直到胃部被排空,钱鹤才停止呕吐。林楚一半跪在她身后,轻轻拍打她的背。 嘴巴里是一阵恶臭,是属于「海王星」号发动机舱里的血腥味、汗臭味和机油味的混合。 五年了,钱鹤才终于意识到,自己在林楚一眼里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这股味道。 柳琪脑袋上的狰狞裂口,此时看起来也像是一张咧着嘲讽笑容的唇。 绝望感让钱鹤想转身推开对方,但四肢已经没有一丝力气。林楚一从背后抱着自己,她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。「没事了。」她轻声道。「都过去了。」 「你说得对。」钱鹤抽泣道,「这个纹身蠢死了。」 「嗯哼。」 月光照在平静的苏禄海上像面镜子。处理完柳琪的尸体和血跡,钱鹤走上驾驶室,林楚一正在设定航向,听到门被打开,她转过身来。 九年了,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过,比如这张脸上形状精緻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嘴唇。 钱鹤呆呆地注视这张脸,嘴里发苦。巨大的悲痛涌入身体,开口之前她死死地抓住门框。 已经没什么可輓回的了,她很清楚。林楚一为了能跟自己撇清关係,甚至愿意让血弄脏她的手。 现在谁也不再欠谁什么,林楚一挥起短斧那一刻,她劈开的不是柳琪的头颅,而是这段缠绕着自己的关係。 「你让律师把文件发给我。」钱鹤开口时,嘴唇仍颤抖着。「要签什么,我明天就签。」 她以为林楚一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。但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一愣,脸上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神色。 钱鹤感到困惑,但她还是继续说:「房子,基金,你要怎么分随你。想要的话,猫也归你。」说完,她用手使劲揉眼睛,好像是想把泪腺开关摁住似的。 「猫本来就归我。」林楚一轻声道。「你打算什么时候报警?」 「要先回港,我得先进酒吧,假装恍然大悟地去打听失踪的朋友。」 「好。」林楚一回过身,开始设定航路。 钱鹤站在原地,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光滑的后背。那我没时间送你回酒店了。你得……」 「不用。」林楚一打断她。「我退房了,刚把行李拿过来。」 钱鹤愣住了。「为什么?」 回应她的也是沉默。林楚一倚靠在操作台上,她的脸色比夜里的大海更难看清。 钱鹤眨了眨眼,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耳语,内容听起来像天方夜谭。 但就在这沉默的互望中,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復同一句话,越来越大声。 但这怎么可能呢? 林楚一低头,深吸一口气,长长呼出,但没张嘴。她的手指捏着操作台的边缘,用力到发白。 脑海里的声音从耳语变成尖叫,钱鹤忍不住浑身发抖。林楚一抓住了她的手臂,右侧小臂上螺丝刀的纹身此时看着无比刺眼。 「我会去遮盖掉。」 林楚一摇了摇头。「没必要。」她轻声说。「你别再把短柄斧纹上去就行。」她看向钱鹤,眼中露出笑意。 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