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燕于飞
我懂。公主继续说着。我们的事叫人知道了,在朝野算作大丑闻。落进心怀不古的人手里,是个要挟的把柄。叫正人君子知道了,也要谴责你我无德,劝说你我斩断不伦之情。若是公之于众,就更危险,废太子贤的事就是前车之鉴。所以分开再好不过,对不对? 婉微微皱了皱眉,她想问些什么,最终还是没有开口。初次分离的月夜,那清冷的月色洒在她的肩头,痛彻心扉。多少年过去了,公主似乎一点都没变,还是那般轻易就让她疼痛起来。可这又怎么能怪她呢,该怪谁,婉儿自己也说不清楚。 太平没有看婉儿,也未曾察觉婉儿的不悦。说完那番话以后,她心中的纠结矛盾没有减少,反而一层层堆积起来,愈演愈烈。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。期望婉儿抛下一切,热烈地爱着她,带她去海角天涯么?那样的话,那人就不是婉儿了,真正的婉儿不会这么做。真正的婉儿肩上背负太多沉重,心中承载太多无奈。也正是这个婉儿,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。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。与其去寻找不存在的答案,不如好好珍惜当下,珍惜此时此刻。 婉儿为她拉上衣袖,系上束带,理好领口。 “我不回去了。”婉儿才弄好,她就噘嘴嘟囔起来,“现在回去公主府,谁来帮我上药。” “你不是有夫君——” 她伸手摁住婉儿的嘴:“信不信,要是再提他,我跟你急。” “婉儿,你不准赶我回去。没人帮我搽药,你就不心疼。”她小声嘀咕。 “这几日,不赶你回去。”婉儿拿起她的手,指节交入指缝,侧头看她,眼波温柔。 “公主府已经去过信了,说陛下留你宫里住几日。但也不能待太久,你身子好些了就回去,知道么。一个大活人,我怎么藏的住,能藏几日呢。留在这里越久,就越危险,到时候陛下的良苦用心毁于一旦,你这苦都白受了。” “婉儿,我想叫你把我藏起来。真的。”她去寻婉儿的目光,话语那样诚恳。 永远藏起来。 “又说什么胡话。”婉儿嗔怪道。 “我答应做你的仇人,答应过几日就回公主府去,胡思乱想一下都不行么?” “行,当然可以。”婉儿笑了一下。转回头时,公主看着她的侧颜,瞥见睫毛弯弯,上边隐约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。 彼此在身边的时候,时间总是过得异常快。入夜以后,婉儿躺在身侧,公主凑近依偎着她。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刻,依稀仿佛回到了十几岁,每日能够相见、相依、相触。她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,婉儿为她读诗,她捧脸静静地听。那时,哪里会想见如今的光景。 当时只道是寻常。 “婉儿,你陪我说说话嘛,”她推推身边的人,“我睡不着。” “婉儿?”她问,“睡着了么?” 枕边人揉了揉惺忪睡眼,将她揽入怀中,头侧去倚她的肩。 “嗯,你说,我听着。” “婉儿,今日你说了那么多,我才发觉这些事,真不如我想得那般简单。你在阿娘身边做事快二十年,我却只有三四年的历练。以为自己不错的,却仍处处走错,要学的还是太多。婉儿,你教教我好不好?你教会了我,我就能真正保护你。就能用时间证明,我值得你的爱……” “政坛,不是那么好玩的,”婉儿挪了挪身子,更贴近她一点,“你说,陛下下这么大一盘棋,谋篇布局,究竟花了多少心思?” “多少心思?”她一顿,回首,眼眸倒映出月色,“我猜啊,阿娘没花多少心思。她是天生的帝王。” 婉儿移了移脑袋,发丝蹭过她的面颊。她们对面躺在一起,肌肤贴在一起。 “陛下也许是,但我等常人,却难以望其项背。这次的事,给你我都是个教训。最初是我不对,我太莽撞,不该在那次宴会上惹怒武家人,让他们盯上你。其实,我自认也不是鲁莽的人,可一牵扯到你,总也清醒不来一般。我的错,本就该自己承担,这道墨痕也不冤。你呢,以为你能救我,能保护我,其实真到了那时候,谁都救不了我。我对公主也一样。那些所谓‘牺牲’,大多是自我感动,自作聪明。在这里,没谁救得了谁……” “婉儿!我让你教我,你倒好,上来就教训我。”说着责怪的话,却似撒娇一般,“既然你这么喜欢教训我,我也要问问你。陛下对我说,李哲这家伙曾经强迫你。这事是真的么,你怎么没告诉我。” 婉儿拥她的手臂微微一颤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不提也罢。” “你不准这么说!”她低头咬了一下婉儿的耳朵。婉儿轻轻叫了一声,仰头看她,眼神似是有些幽怨。这下,终于把她弄醒了。 “婉儿,我不会离开,我不要再离开你了。” “我知道,我也不想分开,也想就这样抱着你。”她说,“只是于我而言,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,比和你好好在一起更重要。我不能,也不会为你放下。这样说,你不会伤心吧?” “不能放下,那就不要放下。”太平回答,“说不准,我爱的就是你心怀天下的样子。” 也许这就是我们不同。我的眼里从来只有你。为你而生,为你而活,为你而痛,为你而死。你是圣人,心怀天下,我是小人,那颗心太狭隘了,只容得下你。我甘愿做小人,只要有你。 “我不是圣人,从来不是。尤其在你面前。”婉儿说。 “月儿,你这样生来热烈的人,一定要懂得一件事——永远不要爱另一个人,超过爱你自己。婉儿,就更不值得你这样做。” “又唠唠叨叨这些大道理,我才不听你的呢。我可是公主,骄横跋扈,任性使气,不听话的。”她嘟囔着,声音小下去。 你不值得,这世上,就不会有人值得。 “月儿,你不能这样。不能像儿时那样只顾吟诗作赋,风花雪月。你一定也有许多东西,比我重要许多。你是一国公主,代表着大周□□气象,不可以随心所欲。” “公主,不就是该娇纵任性的么?” 这就是□□气象,这就是□□公主。她想把你从天下人那里抢过来。她自私地想占有你。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爱你。她想和你在众人面前牵手。她想嫁给你。 “你再这样,我可要生气了。”婉儿说。 这句威胁语气太弱,任谁听来,都称不上是威胁。太平却还是软下去,低头乖乖闭上嘴,不再说话了。 “你呀,吓唬司狱的时候神气得很,把书韵拎出去时又厉害得很。人前有模有样的,现在怎么倒成了这般,真是受不了。”她笑了起来,笑得很甜,很美。 太平也憋不住笑了。 笨蛋。当然是因为……你是我很特别的人。很特别。她说。 俩人都没有再说话,空气静默了片刻。似乎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温情。 “婉儿,你说天下重要,那么,天下究竟是什么呢?”过一会儿,她又问。 江山社稷,黎民百姓。 太宽泛了些吧。 思索片刻,她说:这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。 婉儿,你教教我嘛。 她停下来,目光落在公主的面庞,夜晚柔和的光线映着脸颊,美得不可方物。 还记得那年除夕,你牵我的手,置身于热闹的长安城里。那时,远处无尽的山河,千万点灯围坐火炉边的百姓,近处喧闹的驱傩队伍,买蒸饼的小贩,耍百戏的艺人,还有……还有身边的你。 这就是天下。她说。 原来,这就是你爱的东西,你的心之所向。太平默念着婉儿的话,对待这个难缠的情敌,她毫无办法,也不用去寻什么办法。胸中有天下的人,怀里是江山。不负江山,她只能负你。即便她不想负你。 歌阑舞罢闲无事,纵恣优游弄文字。[r1] 如果你不爱世人,大概就会过上那样的日子,恬淡而幸福。但你爱上了天下,这正是你之于你,与所有人不同的地方。正是让我沉沦,让我万劫不复之处。 我可以把你绑在身边,让你只做我的爱人。可是那样太自私了,对你如此,对天下亦然。 “婉儿,下辈子,你不会忘了我吧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 “忘不了了,想忘,也忘不了。”她答。四更去早朝,赶去尚药局取药,还记着差人给公主府送信。一天忙碌下来,她已疲倦极了,再也支持不住。 “乖,睡吧。听话。”她的声音轻柔,“公主也要听话。” 看着婉儿渐渐入眠,神色那样安稳,太平扬起脸,唇凑上去,吻她额头的墨痕。轻轻一碰,身子就微微颤起来。她稍稍离开,凝视着这道痕迹。那是为她留下的。又吻下去,舌尖柔和地舔舐,总也吻不够。 她想着,说不定自己上辈子就投了忘川,今生才得以相见。要不然,自己怎么会这样喜欢这个人。 好喜欢你啊,婉儿,说不出的喜欢,世上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绘。 不知千年以后,我们能不能好好在一起。一次,哪怕就一次。 夜已消逝,天色微明,相拥的人却无法离开彼此。 数日后,清晨。 阳光一缕缕洒进这间卧房,她们互相为对方描眉、点唇,抹匀胭脂。没有人打搅,安安静静,无声的美好最是令人留恋。 再不能拖延下去了,那样不过是延长这怅然与黯淡。 “我走了,公主。”婉儿终于开口,“今日还要去史馆。待会儿,你也该离开了。” 都不该有什么牵挂,都不能给什么承诺。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,走下去。就此别过吧。让我最好的样子留在你的记忆里。也让你最好的样子留在我的记忆里。 太平睫毛低垂下来:“婉儿,我不勉强你。我这辈子最不会的,就是勉强你。” 再叫我一声“月儿”可好?我还想听你再叫我一声。 月儿。 她闭上眼睛,那一声,仿佛又回到长安的除夕夜,灯火通明。那是她第一次叫自己月儿,两个小小的身影,立于无人的街道,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。要是还能回到那一天就好了,那样…… “其实,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,”她缓缓睁眼,喟然叹道,“只要知道你心里还有我,就足够了。” “那你已经知道了。” 婉儿起身离开,她怕留得再久些,自己又会舍不得。三两步过去,刚要推门,听得公主又叫她。 “上官婉儿,你这个大混蛋!睡完了丢下我就跑,简直就是个禽兽!” 婉儿回头,见公主对她笑着,笑得似乎很开心,眼中却闪烁着泪光,映照出点点日色。 她眉眼低垂下来,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。须臾,抬首,报以微笑:“去吧,多养几个面首,弹琴,跳舞,做你爱做的事。别为我苦恼,不值得。” 做我爱做的事。我爱做的事是什么,你不清楚么?她这么想着,苦笑起来。婉儿,你是我年少轻狂,是我毕生梦想,是我思念漫长。就足够了。 婉儿离开了。她走出居所,忽的有些惘然。望着门前的路,却不知该走向哪里。 她没有去史馆,默默向另一头行去。登上城楼远眺,洛阳的宫殿金碧辉煌。明堂已重修得初具雏形,天枢高耸入云屹立不倒。斗拱,横梁,琉璃瓦,檐上霜,夜色已被驱逐殆尽,一轮朝阳出于东方。 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[r2] 迎接公主的车马在宫门等待着,马夫打着哈欠,马鞭耷拉下来。她看见公主走出来,身边几个侍婢簇拥着。公主嬉笑着,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神色,却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。 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之子于归,远于将之。瞻望弗及,伫立以泣。 公主上了车,她不会回头看的,她不知道婉儿就站在那里看她。即便知道,又能如何,更增几分烦恼罢了。相离之后,重梳婵鬓美扫蛾眉,解缘舍结更莫相憎。愿一别经年,各自安好。愿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[r3] 燕燕于飞,下上其音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南。瞻望弗及,实劳我心。 我们都该有远比彼此重要的东西。我们都该各自拥有新的人生。各有才华,各自安好,各奔前程。我爱你的。可惜啊,错过了,就回不去了。错过了,就别总想着回头,别重蹈覆辙。 坐在马车里的太平,掰弄着自己的手指。新的指甲长出来了些,盖住红艳艳的嫩肉。她有些好奇,在史馆修书的婉儿,此刻会不会也在想她。 婉儿,你不是不能答应我么,我也不要你答应。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,那就悄悄在一起。遮遮掩掩又如何,偷又如何,你说你不喜欢,还什么无兄盗嫂乱讲一通。你不喜欢偷,我就慢慢让你喜欢起来好了。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打败。 [r1]出自晚唐吕温《上官昭容书楼歌》。当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,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这些也是我想对上官昭容说的话吧。 [r2]出自《诗经·邶风·燕燕》,后同、写的是庄姜送别戴妫思念之情。戴妫是“于归”,也就是回娘家,这里不完全一样。但是吧,我觉得,如果回公主府是娘家,这里就是…… [r3]摘录自唐代《放妻书》。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 这个大情节终于到了收尾阶段,写的时候也是感慨良多。之前真的没想到会写成这样,真正动笔时心情还是有些压抑的。这是个温柔而无奈的故事,眼泪不算什么,带着笑意的泪却莫名撕开的胸膛,让人空空荡荡无所依靠。好想钻进书里安慰安慰她们,好想下一章就让她们直接私奔。可我却只能站在一个历史旁观者的角度,看着她们一点一点走近死亡。 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,我写的是社畜婉儿:女人只会影响我工作。现在看来,也不无道理。隔着山河,她们有太多无奈。 在这章的结尾,还是要留一点希望的。不能让大家看了心情不好对不对?下一次开虐,大概是副cp或者就到唐隆政变了。后几章会甜甜的~